「郭孙伟WCE2021联合主席
科学之光」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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口述实录


郭教授,您是亚洲第一位在世界内异症大会(WCE)上做特邀报告的亚洲人,之前您还发起成立了亚洲子宫内膜异位症大会(ACE),给我们分享一下?


郭孙伟教授:谢谢。世界内异症大会(WCE)是内异症学界的国际盛会,每三年举办一次,已在澳大利亚、法国、巴西、加拿大等地成功召开13届。2011年,我应邀做大会特邀主旨报告。报告做完之后,遇到几个日本人,他们告诉我,我是第一位在WCE上做特邀主旨报告的亚洲人。从那年以后,每届WCE会议上,我都有大会报告。而且,作为世界内异症协会的理事,我也会为维护中国和亚洲的利益,提出建议。比如2017年的WCE,大会特邀发言专家没有一个来自亚洲。经过我建议之后,增加了两个来自日本的学者。


由于一些西方人的偏见,亚洲学者的贡献往往是被低估的。所以在2009年,我在应邀访问日本鸟取大学期间,向日本的原田教授提议建立亚洲的子宫内膜异位症大会,没想到和他一拍即合。随后,我们联合韩国、土耳其及中国台湾地区其他3位同行,成立一个亚洲地区的子宫内膜异症大会交流平台。我们五位同行一致认为,为增进亚洲地区子宫内膜异位症研究人员和临床医生的相互了解,交流最新研究成果,深入讨论内异症的发病机制及最新的诊断和治疗,应该成立亚洲子宫内膜异位症大会(ACE),并决定自2010年起每两年举行一次ACE。2010年 10月15日,首届亚洲子宫内膜异位症大会上海举行,这是首次由红房子医院举行的国际会议,大会的主题是:更好的研究,更好的生活(Better research, Better life)”,以对应于当年世博会的主旨(更好的城市,更好的生活)。来自亚洲主要国家和地区的专家教授做了精彩报告。大会的成功举办,为国内外学者搭建了一个互相交流学习的平台,分享科研成果、交流临床诊治经验,更好地为广大亚洲及全球妇女服务。2012年之后,又有约旦、伊朗、泰国、俄国等国家参与,现在已改为每年一次。


那如何作为东道主申办了世界内异症大会(WES)呢?


郭孙伟教授:随着在亚洲的影响力扩大,我们把目光看向了更大的国际舞台。世界子宫内膜异位症学会(WES)总部位于英国,是一个专注于内异症/子宫腺肌症研究、临床实践、教育和宣传的全球组织,致力于改善内异症/腺肌症患者管理和生活质量的国际专业组织,促进对内异症和腺肌症的病因、发病机制和病理生理学的研究,发现治疗和预防内异症/腺肌症的方法。WES与全球内异症相关的学者和组织都有广泛的合作,其成员涵盖全球所有国家,已在法国、英国、美国、巴西、澳大利亚、加拿大等地成功召开。中国学者曾在2005年和澳大利亚竞争2008年WCE的主办权,但未成功。


2014年,我们的团队成功击败新西兰、德国、挪威等3个发达国家,获得了具有“内异症奥运会”之称的2020年世界内异症大会主办权,这是该会第二次在亚洲召开。自2019年起,大会的筹备工作如火如荼的开展,我们团队在院长徐丛剑教授、书记华克勤教授的重视和带领下做了大量的前期准备工作。遗憾的是,受到新冠疫情的影响,2020年的世界内异症大会改在今年3月6日至10日在线上举行,但仍由我和来自红房子医院的徐丛剑教授担任大会主席,这也是第一次由中国学者担任此大会的主席。


这些年来,是什么让您始终可以对研究保持巨大的热情?


郭孙伟教授:可以说是兴趣和好奇心吧,穷根究底的好奇心。因为我想解决目前我所研究的问题,自己的判断到底是不是正确,必须拿出充足的不容置疑的依据。比如,我们首次提出了内异症是“表观遗传学疾病”,表观基因以前一直用于肿瘤的领域,在基因组不改变的情况下,基因一直在低表达或者高表达状态下,会发生什么情况?当时可选择的基因有2万多个,做哪个好呢?这个时候就要通过大量的阅读文献来判断哪些该做,哪些不应该做,当然,这里面也有一定的运气成分。我们通过大量的阅读之后给出自己的判断,我们第一个基因就选择了检测内异症患者的在位内膜,结果也正如我们所料。这个研究结果一出来,国际上就觉得新颖,非常认可。


您觉得,中国内异症团队的力量在世界上排名怎么样?


郭孙伟教授:排名很难说,美国、日本总的水平比较高,但中国在某个领域,某个团队比他们强(笑)。


您如何看待疾病和人体共存?


郭孙伟教授:其实疾病与人体的和谐共生,占了生命长河的更大多数,其中也有很多的规律,包括生物学的规律,物理学的规律,数学的规律等等。包括进化论的规律。在中国人的话来说,就是天道。这也需要我们不断去发现、研究和思考。


如果请您给我们的医学生上一堂课的话,会上什么课呢?


郭孙伟教授:恐怕是科学史与科学。科学史能吸引我的,不是振奋人心的结果罗列,而是过程的叙述——失败、曲折、迷茫、困惑、自我怀疑、以及沮丧。当然,也有“Eureka” 时刻。实际上,尽管不少人都希望模仿前人成功的每一步,但复制成功实际上很困难。而失败实际上要比成功更有教育意义,而且,在科学探索过程中,失败往往多于成功。每一卷科学史中都有具体的“面孔”,爱迪生、特斯拉、发现DNA结构的James Watson, Francis Crick以及给他们提供关键照片的Rosalind Franklin……在科学界,他们堪称砥柱。我想告诉同学们:他们正处于怎样的年代,在做什么,曾经经历了什么,有什么样的梦想,为什么成功,为什么失败。更重要的是,他们是怎么从失败中走向成功的。当然,关于科学的话题,往往没有终极答案——实际上,科学就像Vannevar Bush说的,是永无止境的边疆(endless frontier),它只有远方,没有终点。就好像我们把已知的作为一个圆圈,圆圈之外就是未知世界。随着已知的增加,圆圈越来越大,而未知的似乎也会越来越多的。年轻人应该向科学独立探索的精神,以及不唯名、不唯利的精神致敬。


在科学研究的旅途中,重要的是科学的方法,而不是科学的结论。在科学面前人人平等,任何人只要从正确的前提出发,依照事实根据,采用逻辑推理,都有可能得到正确的结论,这就是科学的方法。在这个过程中,并不因为实践者是专家和权威就能够得到更正确的结论。因为昨天的 “专家说”,“教授说”,今天就有可能是错的。因此,我想象不出一个真正的科学家会极度自我膨胀,因为他知道,自己所做的一切,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,在漫长过程中迈出的一小段而已。


科学研究是令人着迷的,研究内异症近20年,我逐渐发现,在这个领域做研究,就像玩拼图一样,许许多多的小图片,还有些是多余的、或者根本不属于拼图的小图片。目标就是把所有有关的小图片拼成一个完整的图片。又像一个帘子,有的看起来漂亮,有的看起来朴素。但你必须去掀起它,走进去,里面都是一条深深的隧道,不少隧道没有尽头,也不少隧道只有死路,但只要一些隧道尽头有光,那就是科学之光。


当年的知青岁月很艰苦,您现在还会记起那段时光吗?


郭孙伟教授:偶尔还是会的,那个时候精神生活非常匮乏,三班倒的体力活、一个月只休息一天,积下来的假期基本上都放在春节期间。那时候的确有些迷茫,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,但是后来想明白了,一个国家总还是需要有知识的人吧。现在读书,将来肯定会有用。


别的知青下班打牌下棋、用煤油炉炒菜、喝酒、聊天,我基本上不参加的。我只是想,那么多的青年人,在他们的青春岁月,在最适合学习的时候,把花样年华交给了没有任何创造性的体力劳动,这是多么的浪费啊!


您对自己现状满意吗?


郭孙伟教授:人生不如意事,十常八九。所以,从这个角度来说,恐怕大多数人都是不满现状的。对现状的不满、不甘,也会激励人们计划、行动,从而改变现状。不过,对一个已经过了知天命年龄的人来说,泰戈尔的诗句,“我不能选择最好的,是最好的选择我”,可能是非常恰当的。就像阿拉伯人常常挂在嘴边的,God willing,尤其在现在的情况下。我没有什么很大的奢望,就是把自己的事情做好。而如果每一个人就把自己的事情做好,把自己的专业做到极致,这就非常不得了了。我以前毕业去密歇根的时候,心里非常忐忑,但三年之后再看看,有好多有名的教授也就不过如此。


当年在安娜堡,有一个研究2型糖尿病的团队,由当时世界上一流的遗传学家、生理学家、流行病学家和遗传统计学家组成,目标是找到致病基因。我当时就认为,很难。在明尼苏达工作时,有一个教授想找到近视眼的致病基因,但我在听了他的报告之后,指出他的数据有问题——他只列出看起来有关联的家族而丢弃了关联较小的家族。而且,凭常识,长时间地近距离用眼是近视眼的高危因素。所以,你要忽视这些因素而找出基因恐怕非常困难。那位教授听了很不高兴。现在,20多年过去了,那位教授也没有找到近视眼的任何致病基因,而2型糖尿病好像也没有一个主要的致病基因,遑论做基因筛选或进行治疗干预了。一个人,在其生命尽头上回首,如果能够非常自豪地像凯撒大帝那样说,我来过,我看见,我在这个领域解决了这几个问题,并在教科书上留下了自己的mark(标记), 那么,他就没有虚度人生。


作为一位顶尖科学家,您觉得,对科学的热情可以保持多久呢?


郭孙伟教授:只要自己的兴趣还在,应该lifelong的,即是终身的。当年在安娜堡,James Neel教授是美国科学院院士,第一个建立人类遗传学系的遗传学家,90岁还在实验室里跑来跑去,和他讲科研,他就会特别精神。我时常和意大利、美国、比利时的教授电邮沟通。意大利教授已经80多了,还鼓动我和他一起写文章。他的老搭档,是比利时一位著名教授,从去年开始,由于视力严重退化,终于停止写作了。那几个教授都已经退休了,但还是在思考着内异症的研究。还有一个美国水牛城的临床教授Rob Batt,2011年我在WCE大会做主旨发言后,他走过来,自我介绍了一下,就和我聊了起来。他70岁时念了一个科学史的哲学博士学位,写了一本关于内异症研究历史的书。他告诉我,还准备写从1945年以后的历史,希望我能够帮他的忙。不幸的是,他2016年80多岁去世了。他诊断出癌症,医生告诉他只有几个星期的时间之后,他打了电话给4个同行。我也接到了他的电话。他说,我还有两个星期的时间,但今天我觉得精神不错,我现在坐在家里的客厅里,很舒服;遗憾没有完成第二卷。我不说Goodbye,而是德语里的一句话(他是德裔),意思是Until we meet again(直到我们再次见面)。面对他的坦然和安详,我当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,因为我觉得这个时候,任何安慰对他来说,都是多余的。


这些科学家的动力就是,通过自己的脑力劳动,解决问题,改变世界。当然,这样的生活方式,我觉得可能也是非常的“奢侈”,因为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心无旁骛地专注科学。他们的年龄,健康都还不错,并且思维敏捷,这本身就很幸运。而且,也不必为晋升、职称、标书,或者衣食住行而担忧。基本上是一种“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”的非常超脱、淡然的状态。这要比每天打打牌、下下棋、跳跳广场舞要有意义的多。另外,能够有事情做,有东西占据你的头脑,让你忘却日常生活中必然会出现的各种烦恼,真的也是非常幸运的。当然,改变世界绝非易事,我们需要置身其中,有一个方向,并且克服各种困难和挫折,即使不被理解,也要努力争取,去实现我们所想。因为,我们所想要做的事情,不是为了简单的快乐,而是为了知识的进步,也为了世界更加美好。也许,这才是真正的科学家精神吧。


我很想知道,一位杰出科学家对生活的态度。


郭孙伟教授:我是个比较自律的人,因为不自律就不可能有所作为;我常年保持着体育锻炼的习惯,在明尼苏达,还学会了溜冰,在威斯康辛,学会了高山滑雪和越野滑雪;我崇尚简单的生活,衣食住行,只要适度、自在就行,不必刻意追求豪华与奢侈,而且现在的生活水平较高,营养足够,吃得太多,反而对健康有害无益。


现在社会上的炫耀性消费,究其原因,实际上源于人最根本的表现欲,即向他人展示“我是成功的”。幸运的是,在科学上,科学家可以把这种表现欲输送引导到他的研究成果,或者他的文章里,而不必花钱展示自己有多么成功。许多时候的物质享受是非常短暂的:花大钱买的包,可能几个月后就厌倦了。而精神世界的富足更为长远,常常是历久弥新的。还有,我总觉得,自己是我们这一代人里面非常幸运的,应当珍惜。


人 物 介 绍


郭孙伟,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特聘教授,复旦大学生化系特聘教授,密歇根州立大学人类医学院兼职教授,博导;上海市女性生殖内分泌相关疾病重点实验室常务副主任;上海医学会妇产科分会内异症学组顾问;亚洲子宫内异症和子宫腺肌症协会理事(创建人),主席(2017-2018);世界子宫内膜异位症协会理事(2011-);子宫内膜异位症及子宫疾病协会(SEUD)理事(2015-);世界卫生组织(WHO)生殖卫生及研究专家工作组成员(2012-)。曾任Human Reproduction副主编,Reproductive Sciences 副主编 ,Gynecology and Minimally Invasive Therapy 副主编,Recent Patents in Biomarker副主编;现任Human Reproduction Update 副主编,Obstetric and Gynecological Investigation 副主编,及Journal of Endometriosis and Pelvic Pain Disorders 副主编。并担任过Bayer-Schering,Merck, Chugai及BioHaven Pharmaceuticals等公司的咨询顾问。迄今已在国际SCI杂志上发表200多篇学术论文,总引用次数达12000多次。h-指数为50,发表英文书籍章节共9篇。2014年被ExpertScape网站评为全世界十大Top Specialists in Endometriosis 之一。2014年起连续6年被爱思唯尔列为中国医学领域高被引学者。2007年起为Faculty 1000 Medicine成员。担任过Bayer-Schering, Merck, Chugai, 及BioHaven等制药公司的咨询顾问。Expertscape网站分析评价了2010-2020年子宫内膜异位症领域专家的研究水平,郭孙伟教授排名全球前万分之四(0.042%)。2020年发布的中国《全国妇产科专家国际论文学术影响力百强》榜单排名中,郭孙伟教授名列全国第二名。


来源:晔问仁医

采访:唐晔

编辑:吴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