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坐在我对面,十分庄重。他是一位男妇产科医生,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度过了三十多个春秋,从翩翩少年到德高望重的医学权威。  

  全中国大约有九万名妇产科医生,其中男医生不到10%。也就是说,在我们广阔的国土上,只有几千名男妇产科医生在这一特殊领域,专心致志地为女性工作着。也许比搞原子弹和航天飞机的人还少吧?  

  我只能用庄重这个词形容他,虽然我刚开始想用"慈祥"或是"温和"。不,慈祥太衰迈乏力了,而他不但叫人感觉到无惧、可亲,还有一种很内敛的力量蕴含其中,预备着在危难中给你以期望和能够兑现的光明。  

  至于"温和"。他毫无疑问是和蔼的,但"温和"似乎太单纯平淡了一些,面对这样一位深谙生死和女性秘密的科学家,你断定自己将得到哲学和生命的启迪。  

  对话。我的问题时有冷僻和挑战,但他始终是从容不迫和安详的。于是我想,在鲜血淋漓的手术台上,面对泛滥的癌肿,他一定也这般神闲气定。  

  问:作为一名男性,您为什么挑中了妇产科?好奇还是组织决定?  

  答:那时我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,当实习医生。当征求去向的时候,我填写了外科和妇产科。我比较喜欢外科的手起刀落,更爽快和当机立断,有间不容发治病救人的成就感。  

  我在国外研究的时候,看到过麦多先生的一句话。"有两种男人做了妇产科医生。一种是对妇女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和关心的人。而另一种则是十分谨慎的人。因为要判断病人是很困难的。换言之,他们处理的每个病例和操作,都不会发生在他们自身。当他帮助病人度过分娩阵痛、卵巢癌、乳癌的时候,他可能存在一定的隔距,因为他知道,他是绝不会蹈此覆辙的。"  

  我想我是属于非常谨慎的那一类人。但我并不认为医生治病的经验仅仅来自感受。你没有得艾滋病,但你要摸索出治疗它的方法。要是只有得过很多病的人才可以当医生,那么医生早就死光了。  

  问:随着社会的进步,越来越多的女人要求在手术时,保留她们的子宫。您怎么看?  

  答:以前的病人很惧怕医生,基本上是医生说什么,她们就服从。但是现在不一样了,病人常常提出她们特别的想法。子宫是一个很不平凡的器官,它既关乎到本人的机体,也关乎到后代。有没有孩子这件事,会影响女人、男人,甚至上下几代人,娘家婆家……所以这是一个很慎重的问题。我认为,医生不是修理机器的管道工,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生了病的器官,而是一个完整的、有血有肉、和周围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活生生的人……摘不摘除子宫,我主要是依据病情,综合家庭、生育情况、年龄等等因素。昨天一个病人强烈要求保留子宫,对我说要是切掉了子宫,她就得崩溃……我说,你留下它,就是在身体里埋一颗定时炸弹。作为医生,我无法答应这种请求。但是你可以到其他医院再看看,听听别的医生建议。  

  我的实际意思是--如果你要坚持保留,可以另请高明。因为这也关系到我作为一个医生的原则问题。但话不能那样说,不委婉,对病人太刺激了。当医生的,也应该是语言大师。后来她思索再三,还是接受切除子宫的手术。我不是一个手术狂。切除是破坏,当可以避免或是能缩小它的危害时,我必尽力而为。曾经为一个病人在子宫里切除了二百多个肌瘤,剔出那些大大小小的颗粒,当然比一揽子切除子宫费时费力。操作很麻烦,像在一团海绵状的橡胶里抠除豌豆。这个项目的世界纪录,由英国医生保持着,从子宫里一下切除了三百多个肌瘤,我们还不曾打破它。  

  问:在医院,谁是中心?病人还是医生?或者护士?  

  答:现在提倡在医院里,病人是中心。我以为这是一种奇怪的说法。据说医务人员态度不好,可以到消协投诉。这很可笑。医生不能等同于饭店服务员、汽车售票员。他所提供的服务,不是普通的商品,而是一种极为特殊的,和鲜血生命联系在一起的宝贵物质。我在报纸上看到,有的医院开始手术明码标价,这非常可笑。手术是千变万化的,在手术前怎么可能完全预计到呢?  

  医生作为一个行业,是十分崇高的。当然这并不是看不起普通劳动者。以前那个卖糖的张秉贵老人活着的时候,我常到他的柜台前站着,并不买糖,只是远远地看他举手投足。微笑着向顾客问好,优美地一抄手,把顾客要的糖,一块不多一块不少地抓到秤盘里。那种严丝合缝劲儿,叫你涌出许多感慨。精致地包扎,微笑着送给你……动作的连贯流畅,叫你痛悟工作是一种享受,敬业的美丽和庄严。  

  问:当您在台上做手术的时候,是什么感觉?  

  答:我渴望手术。那种充满血腥和药气的氛围,极端安静。没有电话、聊天、无关的话题。没有敲门声。不会有人无端地闯进来,用莫名其妙的事干扰你。你全神贯注,被一种神圣感涨满,很纯净,没有丝毫犹疑,就是全力以赴地救治手术单下覆盖着的这条生命。主刀的时候,妙不可言。所有的人以你为核心,完全服从你的指挥,没有讨论和敷衍,不扯皮。你甚至是很武断的,像至高无上的船长,其余的人,只是水兵。遇到危险,你必须当机立断,操纵着潜艇,在血泊里航行,威武豪迈,有一种"得气"的感觉。  

  我觉得给医生送红包,医生就好好手术,反之,就不负责任的说法,很难想像,在技术上几乎不成立,因为无法操作。别的行业可能会有一个尺寸,一个波动的范围。给了钱,我就尽心尽意给你办,不给钱,就拖着不办。医生只要一上了手术台,是没有选择的。起码在技术上无法掌握这个幅度。不可能故意不给病人好好做手术,给他点厉害瞧瞧,恰到好处地增添某种痛苦,并不危及他的生命……不,手术远无法那么精确地控制,吉凶未卜,台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。  

  问:对于毫无背景的病人,您能否一视同仁?  

  答:你说的是关系户吧?在我们的登记卡片上,有一行小小的注释,标明这个病人是某某介绍来的,那个是谁谁的门路。我有的时候很奇怪,怎么几乎所有住院的病人,都能通过各种关系找到内部的人呢?例外也是有的,有时我会在卡片上看到一位老太太,名字下有一片空白,就是说,没有任何人打过招呼,完全是因为病情笃重,自己住进来的。我就说,现在我同你们打招呼,她没有关系,我给她一个关系--就是我。请特别关照。  

  当然,我也碰到过给首长的夫人做手术,被人反复叮嘱的时候。我只能回答说我会特别当心,不要出什么技术事故。我能做到的就是这些。  

  问:您当了这么多年的医生,经历了无数的生死。对人生怎么看?  

  答:我是一个宿命论者。几乎是生死由命的响应者。死和病,都不是可以预防、可以选择的。有的时候,一切人力都无效,生命自有它的轨道。我经常写一些科普著作,当然我在书里不会这样说。我会告诫大家减肥,不要养成某些不良习惯,比如酗酒抽烟等等。但我自己从来不吃什么补品,病人送给我的补品,多转送他人。因为自己不喜欢补,所以也不愿用它送人,时间长了,就生出蚂蚁。我也没有特殊的保健措施,不抽烟,是因为不喜欢那气味。如果接受那味,也许会抽的。我喜欢紧张的活动,白天很忙,几乎没有思索的功夫。我的格言是--紧张有力量。晚上下班回家的路上,是我一天最惬意的时候,骑一辆26型女车,气不足……  

  问:是特意不把气打足,还是车胎慢撒气?  

  答:故意不把气打足。这样骑不快,有利于想事。我的很多文章,都是在路上慢慢酝酿出来的。  

  问:您提到病人送礼品,您是否经常需要病人的感激?当然我指的不是纯物质上的。  

  答:我通常不接受病人的礼品,但不绝对。比如一个病人出院几个月后,请我吃一顿便饭,我会接受。从医这么多年,从病人的一个眼神,一个动作,能看出他是否真心诚意感谢你。医生的劳动需要别人的承认和肯定,需要病人由衷的感激。我不喜欢那些表层的感谢之词,哪怕是很贵重的礼物,如果里面没有蕴含真挚的情感,我也不看重。医生在高强度的生死搏斗中,和病人是战友,他需要病人对花费在他身上的心血和劳动予以理解和敬重。  

  问:如果有来世,您还会再做医生吗?  

  答:会。我的两个孩子都不做医生,他们说,不要说自己干,就是从小到大,看着你这般辛苦,看也看得累了。医生每天看到的是痛苦和呻吟,听到的是烦人的主诉,承担的是责任和压力,医生的工作是很枯燥的。但我会继续做医生,我从这个行业里,学到了很多哲学,懂得了如何尊重人。科学家也许更多地诉诸理智,艺术家也许更多地倾注感情,医生则必需把冷静的理智和热烈的感情寄予一身。  

  问:我想提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,做妇产科医生,接触的是女性特殊部位。作为男性,是否经受特别的考验?  

  答:这个问题还从未有人问过我。  

  在生活中,我是一个和常人一样的男子。当我穿上白衣,就进入了特殊的角色。我是一名医生,我会忘记我的性别,或者说,我成了中性人。白衣有效地屏蔽了世俗的观念,使我专心致志地面对病人。白衣对我有象征的意义,是一身进入工作状态的盔甲。当然,还有一些特别需要注意的规矩,比如,为病人检查的时候,必需有其他女医务人员在场。从来不同病人开玩笑,哪怕彼此再熟,也要矜持把握。  

  对于女性的生殖系统,当我工作的时候,只把它看作是一个器官,仅此而已。这对一个敬业的、训练有素的医生来说,不是很困难的事。就像一个口腔科医生,让女病人张开嘴,想看的只是她的牙齿,而不是要和她接吻。这些年来,我看过无数的病人,年青的年老的,好看的丑陋的,妙龄少女或是白发苍苍的老媪……在我眼里,她们都是一样的,都是我的病人。  

  问:妇产科的男医生,会不会碰到障碍?  

  答:有些女病人不愿找男医生,这在我年轻的时候,感觉比较明显。现在年纪大了,在大城市里,不成为很大的问题了。我刚当医生的时候,战战兢兢,因为没有经验。但病人把希望寄托在医生身上,使人压力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