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又得了一个第一,但这个第一看起来并不那么光彩。
    今年2月,世界卫生组织在《柳叶刀》杂志上发表的一篇调查报告称,在对中国、印度、日本、越南、泰国、菲律宾、尼泊尔、斯里兰卡、柬埔寨9个亚洲国家的调查中,中国在2007年10月至2008年5月间的剖腹产率高达46%,远远高于世界卫生组织推荐的15%的上限,为亚洲第一。
    “这不是新闻,已经讨论很多年了。”听到如此惊人的数字,受访专家并不惊讶,更多的是无奈。
    的确,剖腹产率高的问题已经困扰医疗行业多年,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顽疾。“影响剖腹产率的因素太多,很多患者因为怕疼不愿意自然分娩,医生因为怕惹官司上身愿意实施剖腹产……”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友谊医院妇产科主任蔺莉如是说。
    为了探究医生和患者的内心世界,本报记者深入他们的工作与生活,亲身体会他们的感受。随着采访的深入,我们发现:剖腹产率高已非医疗行业的难题,而是一个社会难题。

产妇:真庆幸自己是剖腹产
    王跃刚刚喜得千金,接受记者采访时,她还在家坐月子。“幸亏是剖的,要不然我肯定挺不过去。”回想起生产时的情景,她仍心有余悸。
    5月25日早上6点多,王跃羊水破了,被紧急送入北京一家三甲医院的产科。“医生说我和胎儿的情况都很好,可以自然分娩。”王跃及其家人都知道自然分娩更有助于胎儿成长,而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,却令她“备受煎熬”。
    当时,王跃被安排在一间五人间的待产房,“有两个即将分娩的姐姐不停地叫,叫得很凄惨,我就有些害怕了。”
    到了下午,王跃也开始阵痛,“刚开始并不强烈,大概是5分钟疼一次,每次持续约半分钟,这种疼痛我还可以忍受,还能和临床的产妇聊天。”
    20时许,王跃的疼痛逐渐加剧,大约3分钟疼一次,每次持续1分钟。“我坐立难安,尤其是腰,那种酸痛感无法用语言形容,就觉得要酸断了。我不停地在地上溜达或者在床上翻来翻去,满头是汗,嘴里也开始哼哼叽叽。我的信心开始动摇了。”
    疼痛一直在持续,并且越来越难以忍受。“实在太疼了,整个人要虚脱了。身体的每个毛孔都在与空气接触,这种接触的后果是我好像要被‘置于死地’了。”王跃的大脑几乎不能自由运转,当时她唯一的念头就是:要能剖腹产就好了。
    这时,医生和护士走近她的床边,说:“出现了胎儿窘迫现象,家属和产妇做好剖腹产准备。”
    “听到这句话,我一下子轻松了起来,就像又获得了重生。”后来,通过剖腹产手术,王跃顺利产下她的宝贝。
    “我在待产房呆的时间并不长,进进出出有8位产妇,包括我在内有4位做了剖腹产手术。现在,很多孕妇选择剖腹产,既安全又不会太疼,医生说产后恢复也快,没什么不好的。”王跃说。

科主任:坚持原则 不能妥协
    吴英教授是北京某三甲医院妇产科主任,这两天她有点儿郁闷。“前天,刚被一位新晋爸爸骂了,骂得很难听,还说要告我。”吴英说,经常遇到类似的情况,有时候她都想要“妥协”了。
    6月3日,一位产妇被送进吴英的科室,主管医生为她做了全面检查,检查结果不好也不坏。“那位产妇不到30岁,骨盆条件虽然不是太好,但是也基本合格,胎儿的个头也不大,胎位也没有问题,确切地说是没有实施剖腹产的指征。”但是,产妇的家属却要求实施剖腹产,主管医生拿他们没办法就将具体情况汇报给了吴英。
    吴英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待了产妇的家属,并耐心地向他们讲解自然分娩的好处。“我告诉他们,剖腹产一定是在有指征的情况下才能做。这是医生应该尽到的职责,我们必须告诉他们剖腹产的高风险性,并且让产妇和家属知道这会影响胎儿的成长。”在费了一番口舌之后,产妇家属勉勉强强答应自然分娩。
    事情并未平息,且情况越来越糟糕。3天过去了,孕妇还没有生出来,最后,吴英只能实施剖腹产。吴英一边摇头一边对记者说:“当时我就知道产妇家属一定恨死我了。”
    不出她所料,在分娩结束的当天,家属就闹到吴英的办公室。“屋子里挤满了人,你一句我一句。大概意思是本来当天就可以分娩,结果让产妇阵痛了3天,精神上受到了很大打击,应该赔偿精神损失费。”
    吴英只有挨骂的份儿,“但是,立场要坚定,我们的做法没有问题,如果妥协就更加助长了他们的气焰。”家属在大闹产科后,看没有结果就怏怏地离开了,吴英却一直担心他们真的会去告自己。
    “我已经不止一次遇到这种情况,有点儿筋疲力尽了,真不想让产妇及家属恨自己。有时候,我都想既然这么麻烦,还得不到产妇及家属的理解,不如妥协给他们剖了算了。”但是,吴英又接着说:“不过,再遇到这样的情况,我肯定还这样做,要有原则,不能妥协。”{NextPage}

年轻医生:不敢冒险,还是剖了吧
    郝强是上海某三甲医院妇产科少有的男医生,工作时间不长,才1年半。在这个人才济济的科室,郝强奋发图强,“能进三甲医院工作不容易,我很珍惜,要多做事。因此,我经常帮同事值夜班。”郝强告诉记者,值夜班时他总是很紧张,“怕有难产的,怕出事,这关系着我未来的发展,也关系着我们科室的荣誉。”
    “两个月前,同科室的一位主治医师接诊了一位胎儿偏大的产妇,因为她的骨盆较大,那位师姐就建议患者自然分娩,并签了知情同意书。但是在分娩时发生了小意外,导致胎儿锁骨损伤。”郝强说。
    接下来的几天里,产妇家属整天到医院闹事,通往妇产科的路被封死了,科室无法正常运转。为了平息这场事件,科室付出的代价是赔偿对方20万元。
    “妇产科发生医疗纠纷的赔偿金额最多,这是血的教训。从那以后我们做事更加谨慎。”郝强说,值夜班的医生都是像他一样的年轻医生,遇到稍微不适合自然分娩的情况,他就建议实施剖腹产。“所以夜间的剖腹产率会略高于白天的。”
    6月4日晚,一位产妇被连夜送进妇产科,当时郝强值班。“我为她做了全面检查,胎儿有点大,8斤左右,其他情况一切正常。其实,我非常愿意她自然分娩,这样可以锻炼和提高自己的产前技术。但是,转念便想起师姐的遭遇。如果真的发生意外怎么办?最后,我还是建议她实施剖腹产。”
    类似的情况隔三岔五就出现一次,郝强这样的年轻医生大都选择剖腹产。郝强的总结是:“现在每个家庭只有一个孩子,如果因为我们建议产妇选择自然分娩而发生意外,家属自然会大闹特闹。当前医患关系如此紧张,为避免让喜事变坏事,也从保护自己的角度出发,我们宁可多剖一个,也不愿意冒风险。”
    (应采访对象要求隐去真实姓名)

会诊
保证医疗安全更重要
▲ 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教授  杨剑秋

    影响剖腹产率高的因素很多,社会的、产妇的、医生的交织在一起,导致有了这个社会难题。首先,产妇的年龄越来越大,有些女强人年轻时努力工作,到了40多岁才想起生孩子,这个岁数增加了分娩风险;其次,重症高危产妇增多,例如,合并高血压、合并糖尿病等,这些产妇几乎只能实施剖腹产手术;再有,为了医疗安全医生更愿意选择剖腹产。
    当然,选择剖腹产并不是因为经济利益,而是根据产妇指征严格执行,迫不得已才剖。但是,因为目前医患关系紧张,医生手术面临的压力和风险增加,出现了年轻医生越来越不敢处理产程的情况。于是,30多岁的主治医师,他们的技术逐渐被剖腹产所替代,越不敢做越不会做,进入恶性循环。作为上级医生,我们也理解这些年轻医生,因为他们承担的风险确实很大。
    相比而言,我认为,剖腹产相对安全一些,医院反复强调要保证医疗安全,如果助产真的没有把握不如实施剖腹产。我们不应该一味强调降低剖腹产率,更应该看到医疗安全的重要性。
医生要严格按照指征规范操作
▲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复兴医院院长  席修明
    虽然多年来实施剖腹产的指征没有发生变化,但是医生的心理却在悄然改变,医生对医学指征的判断能力也有所减弱。因为,医生面对的不仅仅是产妇,还有大众。一旦医生对医学指征的判断有所放松,便会产生大量符合指征的孕产妇。例如,胎儿窘迫是剖腹产指征之一,但如果医生诊断得太宽松,胎心稍微有一点不好,便认为符合剖腹产指征,指征的约束力便会大大降低。以前很少发生这种状况,如果产妇可以自然分娩,但是比较困难,可以通过助产的方式帮助产妇分娩。由于总不练习,现在很多医生都做不好产前工作,也可以说不会做产前工作。老大夫也做得越来越少,技术逐渐生疏,所以,产科医生的产前技能在整体下降。而这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,因为这不仅关系某一位产科医生,更关系到整个队伍。要提倡技术的全面性,这也是对一位合格产科医生的最基本要求。
生育方式选择权应交给医生
▲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友谊医院妇产科主任  蔺莉
    多年前,我读过一篇关于生育方式选择权的文章,文章表达的主要观点是产妇及其家属应该享有生育方式选择权。我没有查阅相关法律,也不知道其他国家的做法,但是,作为专业人士,我认为医生才是拥有生育方式选择权的最合适人选。原因很简单,医生可以通过检查、监测等手段,判断出什么样的生育方式对产妇、胎儿最好。实际上,之前我们也是这样做的。只是近几年,部分医院放松了要求,只要产妇提出要做剖腹产,医生就会“无条件投降”。我想,这也是剖腹产率越来越高的原因之一。虽然产妇及其家属的意见很重要,但是医生要有坚定的立场,明白什么该做,什么不该做,回归本位,真正从产妇、胎儿的角度出发,相信这样做出的决定也会得到产妇和家属的支持。